遺失在街口

2023-01-14 23:24:06 字數 4939 閱讀 3269

我想起她並不是懷念她,是她罵過我,她是阿亮的奶奶,我的鄰居。

原本我以為我已將一些事情忘記了。然而,遺忘不是絕症。我把歷經我生命的每一刻都曾深深地記在心裡,無論它們被時間甩得多遠,只要有乙個機會,它們就會噴湧而出,並且如同昨日。

一群在樹蔭裡呼嗒扇子的老太太,具體的說是乙個似曾相識的訓斥聲,開啟我思緒的閘門把她抬了出來,還提溜出了其他一些人。

那天我和堂哥正在她魚塘邊上玩耍,遠遠看到她坐在魚塘上邊的大樹下,所以我們並沒有急著跳進水裡摸藏在水下蘆葦莖叢中的草魚。我們已經十分隱蔽了,仍然沒有逃出她那雙尖利的眼。她像地主一樣,一副生氣的樣子喊我們過去。

「小磊——小震——你倆過來。我問問你們。」

夏天的午後除了知了像壞掉的錄音機一樣呲呲拉拉的叫,其餘什麼也沒有。我估計她的聲音都能讓水裡魚聽清楚。我和堂哥商量去不去,去了她又不會給我們一條魚,可是她接著又喊了幾聲,還說問問我們。

我們代答不理地歪著腦袋慢悠悠地走到她那。我們沒有到她跟前。我蹲在樹旁看搬運饅頭沫的螞蟻,堂哥則倚著樹問她「幹嘛」。

「你說你們壞不壞。」老太太拿著扇子指著我們,「我看你們倆是壞得出奇。」

「你罵我們幹嘛,我又沒偷你們家的魚。是別人偷的,我們連味兒都沒聞見!」我剛想說這些話,堂哥先開了口。我們都著急了,皺著眉頭,我一腳踩死了幾隻正在幹活的螞蟻,站了起來。

「你們是不是扇阿華的腦袋了!」

「我扇他幹嘛啊。我們沒扇。」

堂哥又懶散的靠在大樹上,我轉過頭向街口望去,阿華估計在睡晌覺。

「再胡說!我瞪眼看到你們扇他,你們簡直就是土匪!」

「他讓我們扇的,我們在一起玩呢。」

「告訴你們,再讓我看見我就告訴他奶奶,讓他奶奶找你們家去,看你們爺爺怎麼收拾你們。」

「我們真沒扇他。你告去吧,反正我們沒扇。」

感覺一時跟她說得沒意思,我們便腦袋轉個向跑到乙個麥秸垛後面去了。下午的時候我們往她的魚塘扔了很多磚頭,扔了就跑。我們兄弟兩個是從不睡晌覺的,睡覺太熱,最好的地方就是魚塘東邊的那片果園。

從那一中午我再也難以忘記她,因為她罵過我。我不是記仇,是覺得這件事比吃飯睡覺划拉作業任何一件事都更有特色。

扇阿華是一件敢不敢承認的事情,不是做沒做過的事情。阿華是街口的乙個標誌,他站在那比他們家門口的石頭更像石頭。他跟奶奶住在街口,院子是用籬笆圈起來的,房屋是泥坯的。

那時候我從沒有見過他爸爸媽媽。他的生命中幾乎只有乙個經常坐在門口陪他的奶奶,還有那張時常灰不溜秋的天。我們才認識阿華的時候,他朝著天張著嘴巴,眼睛像滑溜溜的鐵珠子看個不停,那時候我們蹲在門口玩泥巴。

他還張著嘴巴迷茫地盯著每乙個路過的行人,若有一輛車走過,他還有些驚慌地往後緊緊退幾步。我們叫他過來跟我們一起玩泥巴,他聽不懂似的一臉無知的樣子一動不動,然後我們跑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,用剛剛學會的話說,「你個傻蛋。」

那次我牽著我們家那頭牛去溝邊放牛,路過阿華的時候,阿華在新奇地看我們。牛邊走邊拉屎,掉在地上像是乙個**的炸彈。我牽著牛緊貼著阿華身邊站住,弄得阿華鞋子、褲子邊上很髒。

阿華一點也不哭,靜靜地看著我,看著牛屁股,看著自己的鞋子、褲子。這樣的事不是僅此而已的,那時候我們也小還不敢動手,但一次次地看到他木訥的表情後終於知道,他真的是傻蛋。

阿華的腦袋一直是光頭,癟得像個長茄子,摸起來覺得噁心,扇起來又非常過癮,何樂而不為呢。冬天我們搶過他的帽子扔得很遠,起初他還跟著我們嘻嘻笑,後來就著急起來,緊閉著嘴瞪著眼睛一動不動憋得臉通紅。我們那時從不害怕他生氣的樣子,直接上去扇他幾巴掌,這時他一下子就變得小膽了。

他的眼皮很厚向外凸出,嘴唇薄而上翹,臉又瘦瘦的,整個樣子就像乙隻小鬼兒。那一陣子他一見到我們就蹲下、抱住腦袋,有的時候看見我們就往家跑。但只要我們想揍他了,他一定跑不了。

就在那天午後我覺得他奶奶對我們的態度很不好,從他奶奶的眼睛裡我看出了憎惡,所以我們平常就離阿華遠些。等到他奶奶回家做飯的時候,我們像電視機裡的忍者一樣,立馬出現在阿華的面前。我們把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他的頭上。

我們扇他腦袋,他就用手捂腦袋,然後我們又扇他的臉。他只會說「阿華要回家。阿華要回家。

」當他奶奶聽見後,就會拎著炒菜的長勺,一顫一顫帶著年邁笨重肥胖的身體衝出來,「你這兩個土匪!非告訴你們爺爺,揍你們一頓。」我們一溜煙又跑到魚塘坡上的麥垛下,並且得意地哈哈笑起來。

我們覺得他傻,是因為他不會說話。乙個長嘴巴的人,竟然像乙個啞巴一樣總是一聲不吭,這難免不讓我們覺得他就是傻,連一條狗都會用它下賤的嗓子叫得豐富多彩。他奶奶衝出來,阿華抱著他奶奶肥大的腰躲在後面,沒有抱怨一聲,眼裡還充滿了恐懼。

或許正是這恐懼助長了我們的成就和偉大,他的沉默才讓我們囂張跋扈、變本加厲。「阿華,你告訴奶奶。他們打你哪了?

」「阿華,他們再欺負你,你就還手揍他們,打不過也要打。」我們嘻嘻笑著早就跑遠了,他奶奶諄諄教導著他如何不受欺負,然後帶他回家吃飯了。

我們去上學走過十字路口的時候,總要拿他練練手,當然是他奶奶不在的時候。他奶奶要是在的話,我們就不十分害怕,還會說「阿華,跟我們去學校吧。學校很好玩。

」他奶奶則白著眼說,「學校教出你們這樣的學生,也不是什麼好學校。我們阿華,在家學習。」我們不屑地撅著嘴,在那條街上跑起來,然後放聲大笑。

我似乎還聽到阿華在我們身後也咯咯笑起來,他的眼睛就在我們的背上,站起身有對天空保持著淡淡的微笑。天空是流動,天空在我們腳下流動;長街在伸長,足夠我們飛到盡興。而阿華,他就是個木頭,杵在十字路口的動不了的木頭。

沒人知道阿華為什麼喜歡站在街口,他對路過的每個人也都報以淡淡的微笑,除了我們兩個,別人卻在背後悄悄說他傻蛋。唯一能召喚他的也只有他奶奶,當然只是在吃飯和回家睡覺的時候。有一次阿華奶奶和巷子裡的一群老太太撮合著去趕集,阿華奶奶騎著三輪車帶著阿華剛剛走出那條街,阿華便顯得十分驚慌,眼神裡充滿了恐懼。

他不顧一切地跳下三輪車,手掌和膝蓋割破了一層皮,他發出「牟牟」的像牛一樣的喉音往家跑。「阿華!你去哪?

」鮮血融化了泥土。阿華奶奶趕回來的時候,他依然站在街口,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奶奶,然後又抬頭又盯著頭頂的那片天空。

阿華出走之前也沒人預感到,或許除了能幫他出氣的奶奶別人都以為他直到死也會站在這裡死去,就連他的爸爸媽媽。阿華家還有乙個房子,是磚瓦房,那是他爸媽的房子,在他奶奶家的後面,沒人住的房子逢雨必漏。那個房子的門一直鎖著,木頭門破了個大洞,按理說我們是能夠鑽進去的。

可是聽別人說那個院子裡長滿了草,高的能沒過人,最令人可畏的是裡面住滿了蛇,所以我們一直都沒敢進去。偶爾會有幾隻狗鑽進去嬉鬧、交配、排洩糞便,阿華眼睛輕輕地掠過,轉向長街盡頭處的一片農林。

我在夢中去過他家裡,和堂哥一起去的,後來我便認為我真的去過他家。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巷子中的孩子們,他們根本不相信。我又去找堂哥作證,他也開始懷疑我。

我問他,「我們一起去的,你忘了?」他白了我一眼扭頭就走了,幾天都離我遠遠的。

我站在他們家門口朝窗戶那喊,「阿華在家嗎?」

我看到阿華站在炕沿邊,他正朝著坐在炕上的乙個女人發笑。窗戶上的玻璃都碎了,碎片破在屋簷下,泡在水裡像是一片片的冰。空曠的窗戶像是一張大嘴,我說的話他們一準聽見,他們的笑聲也讓我一準聽見。

「阿華,你的朋友嗎?快讓他們進來。今天下雨就在家玩吧。」

那應該是阿華的媽媽。如果沒人相信我會心平氣和地去找阿華玩,即使在夢裡,那麼阿華的媽媽應該相信。她從炕上下來先摸了摸阿華的臉,然後和阿華一起迎出來。

現在想想阿華那時很清醒,很聰明,至少他的眼睛沒有呆滯,嘴角掛上了可親的笑容。可是在夢裡時我沒有注意到這些差別,或許在夢裡我不認為阿華是個傻不楞登的人。他在碗櫥裡給我們拿了他媽媽炸的酥果子。

屋子裡被老鼠掏得到處是一堆堆的土,鋪得嚴密的磚也各處鬆動塌陷。至於他院子裡的一人多高的茅草,在那一夜都死了,被他媽媽用鐮刀殺得片甲不留,鮮綠的血液混在雨水裡漫盡整個院子。我進屋見到阿華和他的媽媽,有時覺得開朗舒暢有時覺得忐忑害怕。

那個女人溫柔地看著阿華,比他奶奶看他的眼神還要溫柔。我們在屋裡跑來跑去,她一點也不生氣,還關懷地說,「慢點跑,別碰倒了。」

就是因為這個夢,我再沒有打過阿華,堂哥卻因此生我的氣。

後來我經過他家的房子,時常會想夢裡的阿華同街口的阿華有什麼不同,又會想那個被稱為阿華媽媽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媽媽。那一天阿華沒有到街口來目送一位位下地幹活的人,而被鎖在了他奶奶的院子裡。他拼命地在門口呼嘯,他的那種聲音不像是人的聲音,也沒聽出像是哪種動物的聲音,粗獷的乾啞的似乎將要吐出他的肺一樣。

他邊喊邊砸門,似乎有人要殺他的頭。很多小孩都在他奶奶院子的籬笆外叫他,讓他從籬笆縫裡爬出來。他卻向著他們怒吼,之前害怕他們的樣子一點也沒有了。

他仍舊在門口邊砸邊吼。

「阿華,你不要吵了。你奶奶生病去醫院了,他們會回來給你開門的。你真的不要再吵了。」

「你跟他說這個幹嘛,他又聽不懂。」

「我就是不想讓他再吵了,我聽到他吵就害怕。」

我站得很遠,但我看到阿華的眼睛沒有流眼淚,而是脹滿了紅紅的血絲,像是乙隻剛剛被關進籠子的發狂的狼狗。我有了點害怕,不光是他的怒吼,還有他整個人。我突然想到,他奶奶都生病了,他去哪吃飯呢?

第二天我去上學的時候又看見阿華站在街口了,他奶奶家的門也開了。當我經過他家門口時被嚇了一大跳,阿華家的門大敞四開的,就像我的身邊冒出了乙個缺口,一不小心就會讓我掉進去。茅草沒有死,還在,確實沒過了人。

我想確認一下茅草裡是不是真的有蛇,卻從草叢中趟出乙個人。堂哥嚇得跑了,我起初也想跑,但後來我覺得認識這個人。她應該就是阿華的媽媽,跟夢裡的一模一樣。

可是沒呆幾天阿華媽媽就走了。阿華奶奶又可以出來曬太陽,阿華像石頭一樣坐在奶奶身邊,看著西邊的雲彩愣神。

我想了很長時間。那真的是阿華的媽媽嗎?她就是阿華的媽媽。

阿華的媽媽走了,只像經過樹梢的風,我沒看到她溫柔地體貼地對待阿華。可能阿華是她親戚的孩子,只是親戚死了把孩子丟在這讓他們帶養。至少有一點讓我們羨慕的是,阿華穿了一件新衣服站在街口。

不管衣服好不好看,只要是新的,就會讓我們驚嘆不已。似乎阿華並不這樣認為,我看他沒有因此高興起來,他淡淡的微笑用完了,眼裡虛無得同一張白作業紙。

沒過多久,阿華媽媽又回來了,自此再沒有長久的出遠門。他家的房子只簡單地翻修了一下,當時我還想這麼破舊的房子我才不稀罕,要是我就再蓋一座新的。阿華的媽媽是個能幹的人,她回來這些天料理了家裡的所有事。

這個時候大人們在街口的閒談中又多了乙個女人的話題,談到她必然要說到她的丈夫。儘管如此,阿華白天仍然站在街口,不理會身邊的熱鬧。他媽媽也沒有太在意阿華,潛心地照料著房子的翻修,還是阿華奶奶照顧阿華的衣食起居。

這位精力旺盛的女人,像是乙個沒生過孩子的大姑娘一樣生龍活虎,看樣子她還能生很多孩子。

遺失在流年裡的青春

這個題目也許看上去有些悲,其實不是在悲傷,而是感概,是有感觸,那是一段在校園裡度過的美好的回憶,綠意青蔥,青春飛揚,雖然遺失了,流失了,但不悲傷,因為沒有遺憾。青春如歌,我們歌唱我們激情澎湃的歲月,歌唱我們如詩如畫的青春,歌唱我們的理想,我們的抱負,我們的堅韌,我們的友情。那是多麼美好的。現在的我已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