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窩子食譜荒野主人之五李娟

2023-02-13 06:21:03 字數 4225 閱讀 7865

我剛進入荒野時,月亮在我眼裡是皎潔優雅的。沒多久,在我眼裡就變成了金黃酥脆的,烙得恰到火候……就更別提其他一切能放進嘴裡、吞進肚子的東西了!

喝茶時,一般來說我喝到第三碗會合碗辭謝:「行了!」如果才喝到兩碗,居麻就替我說:

「傑!包勒得(夠了,行了)!」我急了,立刻澄清:

「海得包勒得(哪能就行了)?」大家大笑。於是居麻給我取了個綽號「海得包勒得」。

吃飽肚子後,如果大家還在勸食,我會客氣地說:「拖依得兒木(肚子飽啦)!」居麻那傢伙故意誤聽為「拖依加兒木門(半飽了)」。又給我取了第二個綽號「拖依加兒木門」。

我便頂著這兩個綽號過了一整個冬天。

到了今天,恐怕只在荒野裡,只在刀斧直接劈削開來的簡單生活中,食物才只是食物吧——既不是裝飾物,也不是消遣物。它就在那兒,在餐布上,在盤子裡,它與你之間,由兩點間最近的直線相連線。它總共只有乙個意味:

吃吧!——食物出現在口腔裡,就像愛情出現在青春裡!再合理不過,再美滿不過了。

問:什麼樣的食物最美味?

答:安定寧靜的生活中的食物最美味!

——在安定寧靜的生活裡,連一小把炒熟的碎麥子都能香得直貫腦門。把這樣的碎麥子泡進奶茶,再拌上黃油——全身心都願為之投降!……每細細咀嚼一下,幸福感的浪潮就席捲一遍身體的沙灘,將沙灘上的所有碎亂腳印抹得一乾二淨。

如果熱茶裡新增的是一把「阿克熱木切克」(變質的牛奶製作的乳酪)末兒,則更有嚼頭了,其香如臨體重一百二十公斤的婦人——她站在那裡殷切地笑,溫和又穩當。如果茶裡還煮進去了丁香粒和黑胡椒,那婦人便意味深長地笑了。

拌麵的存在只有乙個目標:把肚子撐圓了!

麥子粥則像熨斗一樣把腸胃拾掇得服服帖帖。如果是加了酸奶糊的羊肉湯麥子粥,則會令腸胃裡所有的消化酶拉起橫幅,列隊歡呼!

吃包子時,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是包子。吃抓肉時,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又變成了抓肉。這兩種結論毫無衝突。想想包子餡吧:土豆粒、肉粒、油渣。

再想一想:沙沙糯糯的土豆泥,汁水盈旺的肉粒,金黃的油渣……然後再想想抓肉,想想居麻飛快地做完巴塔(簡單得幾乎等於沒做……)後操起小刀就開始削肉,想想肉片下晶瑩的麵條片飽飽地吸了肉湯,暗自得意,欲和肉片一較高低……包子也罷,抓肉也罷,哪怕吃得撐到了嗓子眼,仍感覺還能繼續吃。

做包子剩下的餡還接著做包子嗎?不!嫂子創意多多。

第二天她又剁了些肥肉加進去,再擀兩塊方向盤一樣大的圓麵餅,夾住肉餡,四面捏緊,像烤饢一樣丟進滾燙的羊糞灰燼裡烘烤……多麼隆重的烤包子啊。方向盤一樣大!等包子出爐的時間裡,大家團團圍坐,鄰居家兩個孩子說什麼也不離開,無限地耐心。

這個方向盤般的大包子一端上餐布,其光輝便照亮了整個地窩子!嫂子像切生日蛋糕那樣切開它,油汁四溢!熱合買得罕眼明手快,佔據了最大的一塊餅,斯文地慢慢吃,再斯文地拒絕第二塊。

啃完馬腿肉,居麻總會把啞鈴似的馬腿骨兩端砍成碎片,讓我和加瑪兩個一邊嚼,一邊吮吸骨髓裡的油脂。說乙個人殘忍,會說他「敲骨吸髓」。非常暴力。

但是天地良心啊,馬骨髓***……那滋味……無法放棄啊……雖然一片碎骨嚼半天也只能出一點點、一點點油髓。

薩依娜送來的奶疙瘩湯也是生活的驚喜之一呢,況且她還慷慨地煮進了許多白糖!

牛肉抓飯無話可說,土豆燉肉同樣無話可說。奇怪的是,早餐的幹饢泡進淡茶裡,頂多再加半勺黃油——卻仍然美味得無話可說!

如果再往茶水裡額外新增一把塔爾糜(像小公尺一樣的粗糧,生吃的)的話,何止無話可說,簡直要默默流淚了……

我們總共兩棵白菜,每天只剝四五片葉子煮進晚餐,足足吃了近兩個月!為什麼能堅持這麼長時間呢?因為,除了白菜,我們還有二十顆土豆!

炸包爾沙克(油炸的麵食)的場景則如過年一樣豐足:鐵鍋盛滿滾油,面板鋪滿雪白的麵塊,旁邊滿滿一鍋再加滿滿一盆的金黃方塊!

包爾沙克僅僅只揉了些鹽口感就已經相當富態了。揉進紅糖的油葉子則就是暴發戶,揉進葵花籽油的面粒子則是富二代。吃完「暴發戶」,後面還等著「富二代」……這就是過年。

但是不知為何,做油炸食品時,大家總是一炸好就開吃,也不等我。急死我了……

當然了,什麼「暴發戶」啊「富二代」啊,什麼抓肉烤包子塔爾糜……在日常生活裡它們只曇花一現。更多的時候,餐布上只有饢塊、黃油碟子和羊油碟子。簡單的情景似乎幾百年從未改變過。

大約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饞。若哪天比往常早起了半小時。居麻就會說:「今天肚子餓得早得很嘛!」

他還好意思笑我!他自己才饞呢。每到炒菜時,肉塊剛煎熟,嫂子就總是先給他盛出小半碗淨肉,由著他自個吃,然後再就著剩下的一點點肉放菜翻炒或添水燒麵湯,也不管旁邊有沒有孩子或客人。

哪怕被所有人盯著,居麻這傢伙也能心平氣和吃到最後一口。加瑪平時是嬌氣饞嘴的女兒,到那會兒,也心平氣和得跟沒看到一樣!只有寶貝兒子扎達定力不足,會偶爾有那麼一次慢慢蹭過去,迅速撈兩塊,邊嚼邊撤退。

這個家長,當得跟領導似的!

加瑪的饞體現在每天都會纏著嫂子討一兩塊糖。嫂子堅決不給的時候,就偷喝嫂子的保健藥「腦心舒」,當飲料解饞,好歹也是甜的嘛。

我呢,為了吃,也豁出去不少尊嚴。當小姑娘努滾突然遠遠地叫住我,我就立刻預感有好事了!我跑過去問:

「怎麼了?」她神秘地說:「來嘛。

」我按捺激動一直走到她跟前,果然!她抓起我的手,悄悄地往我手心塞了一粒奶糖!喜出望外啊!

忍不住捧著她的臉蛋叭地親一口,再抱起她轉三圈!

這個冬天,親愛的小努滾一共給過我兩顆糖和一塊餅乾!

在黃昏之後的夜空下,我總是久久仰望香噴噴的冒著熱氣的月亮,想著家裡的另乙個月亮——白天剛烤好的乙隻新饢……

食物的力量所支撐起來的,肯定不只是腸胃的享受了。刺激著旺盛食慾的,也肯定不只是生活的單調。大約所有敞露野外的生命都是如此吧!這是荒野,是幾乎毫無外援的所在。

城裡人永遠都有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,永遠都有活下去的機會——在那裡,「活下去」並不是最重要的事,最重要的事是「活得更好一些」。可荒野不。荒野沒有僥倖,沒有一絲額外之物。

總之,我缺乏安全感。好像只有肚子填得滿滿當當,才有勇氣應對一切。

一天入睡前,不知是誰先談到了城裡的涼皮。吃過涼皮的加瑪和扎達感慨萬千,嫂子和居麻則非常好奇它的做法。我立刻給大家上了一課。

但大家將信將疑。加瑪強烈要求我第二天給大家做,扎達雙手贊成。嫂子卻說:

「豁切!」居麻也說:「浪費麵粉!

」第二天加瑪真的催我演示此技術。於是我在嫂子不滿的嘟噥中意氣風發地展示了起來,揉麵,洗面,靜置,蒸麵筋,燙麵皮……並用洗面的水煮了湯汁。這期間,扎達顯示出極大興趣,哪兒也不去,守在旁邊打下手。

我只有兩個大鐵盤子輪換著燙麵皮,忙不過來,便不停指使他做這做那。一會把燙好的放到室外雪地上降溫,一會又取回來換另乙個盤子。這會兒這小子變得聽話極了,說啥依啥,忙進忙出,分外配合。

雖然只洗了一碗面,做出來卻每人都能分到一小碗,還給隔壁送去了一碗。大家各自端著默默地吃,也不說好,也不說不好,真令人心裡發毛。但再一想:

以往無論吃什麼好東西,似乎大家都沒有過什麼熱烈的反應啊,便踏實了一些。很快,令人心穩的反饋來了,加瑪一吃完便很有信心地宣布:明天由她來做,她已經學會了!

但嫂子立刻反對。她說:好是好,就是太麻煩啦!

餃子是我沒吃過的。因為這種餃子和漢族餃子很有差別。肉粒剁得極大,有時乙隻餃子裡只裹了一塊肉。

皮也特別,先擀一大塊麵皮,再切成小小的方塊。調料也極簡單,還會用上醋。但吃起來極鮮美,形狀像一條條小魚似的。

包餃子時,我、加瑪和嫂子負責包。居麻負責把餐板上的所有的餃子魚排列陣式,橫平豎直,頭尾相向,讓它們兩軍對壘,隨時準備投入戰鬥。而扎達負責冷眼旁觀,不時「豁切」幾聲,為父親的幼稚表示難為情。

餃子包完後,大家還要玩好一陣才扔到鍋裡煮。

是的,冬窩子的食譜是單調的,一天只吃一頓正餐,其他只有幹饢和奶茶。正餐點上,三四天吃一次肉。其他時間要麼擀麵條,要麼拉麵,要麼蒸公尺飯。無論吃什麼,都會點綴一點點蔬菜。

這個家裡,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。居麻腳臭,嫂子和加瑪的指甲蓋統統凹凸不平,嚴重扭曲。而我也漸漸十指撕滿了倒皮。

有一次繡花氈時,左手拇指處不小心給扎了一針。就那麼乙個小小針孔,居然一直癒合不了。後來還漸漸順著指頭紋理縱向裂開,傷口越裂越深。

幹活時,稍一用力就會掙破流血。另外口腔潰瘍也很嚴重,這邊好了那邊長,滿嘴不消停。整天歪著嘴喝茶。

這些大約都是缺乏維生素的後果吧?

無論如何,我還是氣吞山河地度過了這個冬天,無其他不適。在最冷的日子裡,每天凍得跟猴子似的,也沒感冒過一次。然而,就在我離開冬窩子的頭乙個禮拜,大約因為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打算,像是突然鬆懈下來似的——好像另外的希望與熱切壓過了一切,好像身心的平靜被更加複雜深沉的欲求擾亂了……總之,就在那幾天,沸騰了一整個冬天的食慾立刻大降溫。

與此同時,大大感冒了一場。

剛剛開始在這個家庭裡生活時,居麻看我吃相那麼喜人,很有把握地說:「等你回到家,你媽媽就要嚇壞了,還以為你在我們家天天吃化肥。」

而實際上,這個冬天不但沒胖起來,還瘦到了八十斤以下。

因為我一直用睡袋睡覺,居麻一直叫我「一麻袋姑娘」。後來看我越來越消瘦,便改口叫我「半麻袋姑娘」。這就是我在荒野裡落得的第三個綽號。